闻渡野

无相山

祺鑫  各性转一次(注意避雷)

捉鬼师x盗墓贼 

小和尚x女香客

教书先生x女学生(伪小爹)


的确有些古怪,一切从住进这幢房子开始。

他是前天下午来看的房子,那天是个晴天,房东在门口迎他,对他很客气。

他一脚踏入门内,阴翳瞬间吞没人影,紧接着嗅到一股近似陈腐的霉味,像是隔绝了人世。爬上二楼,楼梯连接一条贯穿整栋房子的走廊,地上铺着锈红色地毯,有两盏垂死的小灯觑着眼瞧他,他隐约看见地毯上黏了烟头和口香糖,斑斑点点的,像惹了皮癣,花纹已经分辨不清本来面貌。

房东说:这灯是最近坏的,不知道哪家混崽子在这踢球,一脚报废两只灯泡......我已经从网上下单了LED的,下周就能到了。

他捻了捻裂开的楼梯扶手上沾的灰,说:这房子有年头了吧。

——咳,是家里的老房子了,卖了觉得可惜,住又住不习惯,我在东区还有套房子,老婆想住那边,孩子上学也方便,市重点在那嘛......

他点点头,阴气这么重的房子,是不愿意住人。

他那天看完果断交了定金,叫房东把屋子收拾一下。但这房东有意思,问了他两遍:确定么。他也摸不着头脑,上赶的买卖不做么,反笑了:你这儿有贼是怎么。

——那倒不是。我这环境不好,你也看见了,以前多少住了几天就退房的,麻烦事儿多。所以这定金交了,你再反悔可就不给退了。你想好。

他高兴还来不及,拍拍房东说:你放心,我就奔这地方来的。

 

他是第七十三代捉鬼师,学艺六年,刚刚出道,至于第一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师傅也没弄清楚,学派渊源无从考究,史料记载一个字没有,师傅被问烦了大骂他一句:钟馗是你祖师爷爷,爱上哪儿玩上哪儿玩去!

既然有了千百年奋斗同胞共同的祖师爷,他的捉鬼激情被点燃,师傅又说他天赋异禀,成为一代大师指日可待,他的宏图大业日日出现梦中。

如今师傅去世,他没了拐棍,独身捉鬼分外孤单。除此之外,还留下了未解疑题。

一般来说,捉鬼师傅额头要开天眼,现鬼怪,破真身,但是他没有。以前随师父捉鬼时,他全倚靠师傅。因为他阳气重,常常留着晚上镇鬼,白天背鬼罐。现在因为写字楼的工作辞了,原来住的地方房租涨价,他就在租赁网站上看到这个鬼地方。

价格便宜,地段有点偏,听说是上个世纪留下来的老房子,三十年代战机轰炸塌过一次,后来修葺好就一直这样了,外面看上去倒很古典,可一进来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别人可能没有感觉,但他天生具备丈量方圆百里鬼魂的能力,一旦有异动,就能大致定位,程度是距离越近反应越灵敏,师傅当年带他几乎没怎么用过仪盘。

 

昨天下午,家政帮忙把东西搬上楼,他就一直没有出这间屋门,期间开了两次门拿外卖,遇上美团小哥异样眼神。

他一回头,原来是自己摆了满屋子的蜡烛、仪盘还有符咒,像邪教仪式,比起他们看不见的鬼,人间显然更怕这个。

 

吃完晚饭后,他坐在窗边的桌前搜梅苑的百度词条。梅苑,是以前的叫法,现在租赁网站上给的地址叫川南街232号。他从房东那打听到这幢老宅的旧名,在网上果然比川南街232号知名度高。

大部分都是说梅苑闹鬼,曾经有租客说看到过窗前站着人,从背影上看应该是个男人,一说是女鬼,晚上爬床,专吸食男人精血,留下死婴叫男人暴毙而亡,还有一说是小孩,挨个房间找妈妈,最后钻进女人被窝里偷笑。

他看了五花八门,没有统一说法,最后头晕眼花,撑着额头勉强要睡着。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他的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抓起桌上的符冲向门边。

阴气很重,来者不善。

是他运气好,第二天便撞上老鬼。

等门嚯得一开,一张脸抬起来,却不是鬼的形态。他手快,符已经贴了上去,不过这对来人显然没作用,对方只是僵了一下,然后哆哆嗦嗦端出一个餐盘,里面盛着一杯茶和一块糕点,“我是隔壁的,来打声招呼,以后就是邻居了......”

头顶的低瓦灯泡闪了又闪,这位新邻居的脸被走廊的墨绿壁纸映照,亮了一半。一说话,气就把额头上挂的黄符吹了起来,格外荒唐。他盯着来人许久,方才放开紧攥对方胳膊的手,扯下那张符,邀人进来。

“有点乱,还没来得及收拾,你将就坐。”

他把床上打包的衣服推开一角,留了块空出来。

这人把餐托放在桌上,余光瞥到屏幕停留的同城论坛,不动声色坐了回来,手脚拮据。

他被窥破心事,突然觉得尴尬,起身挡住了屏幕,顺便伸出手:“我叫马嘉祺,94年的,属狗,他们一般叫我小马,怎么称呼你?”

“你可以叫我阿程。”

“阿程。”他挠挠头,“好吧。刚才太不好意思了,我把你当成——”

“——鬼么?”阿程笑了,“经常有人说这里闹鬼。”

“奥......”没想到这么坦率,他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欲盖弥彰,不如直言,“我也是慕名而来。”

阿程环顾一周,“你是专门为捉鬼来的?”

他难得遇上不避讳这种事的,“你不害怕?”

阿程狡黠一笑,“我是盗墓的,跟死人打交道很擅长。”

直说?这行不避讳么?“所以刚刚——”

“刚刚符对我没用,你想说这个是吧。”阿程很聪明,自然接过话头,“你为什么给我贴符?只是因为我半夜来敲门么?你警惕性很高啊。”

阿程长了一双志怪故事中常出现的狐狸眼,他师傅说,这种面相很容易被妖盯上,用以迷惑人心。此时这双勾魂眼正玩味地打量他,阴恻恻地,还有点他看不明白的东西。

他不信邪,探究那双眼,反而叫对方心虚躲了。

“你是盗墓的,怪不得阴气这么重。说实话,如果不是因为符没用,你可能都进不了这个门。”

阿程笑了笑,没有反驳他,“你就用这些捉鬼吗?你本来打算怎么做,用符定住我,然后——?”

“然后装到罐子里去。”

他指向窗台上的瓦罐,只有一掌高。

“这么小?”

“鬼能占多大地方。”他咬了一口餐托里的糕点,“嗯...挺好吃的。谢了。不过——”突然喉咙一紧,“你这是从哪儿拿的?”

阿程笑眯眯盯着他:“你觉得呢?”

他霎时面有菜色,把嚼烂的糕点吐出来,抠着嗓子眼走进厕所,趴在马桶边上干呕,听见人得逞的笑声:“我在楼下的西点铺子买的,你怕什么,不是捉鬼师傅吗,吃块死人东西又怎么啦。”

他拍掉手上的渣,无奈顺势坐在马桶上,“你这个职业让人想入非非。抱歉啊,我不是故意的。”

阿程走过来,拍了拍他的头:“没关系”,又在他脚边的门框上蹲下,撑起脸问:“给我讲讲你的事呗。”

他这样仰脸看他,弄得他很不自在,他不是个自来熟的人,突如其来的亲密令人尴尬,他身体向后靠了靠,清清嗓子说:“什么,捉鬼吗?”

“嗯,可以,或者说说,你是怎么成为捉鬼师傅的。”

第一次见面就讲这些么,他有些犹豫,“我师傅找上门,强制收我为徒。他说我有慧根,命有一劫,凭此才能化解。那时候觉得好玩,就答应他了。”

“就这么,就答应了?”

“也不全是因为好玩,我能大概定位阴气方向。现在想想,可能也是命定,我师傅来找我或许只是个机缘。”

阿程苦笑,“讲机缘,你还信佛啊。”

“不信。”他说:“我不信神佛。”

“那你又把鬼魂当什么呢?”

“另一种物质?我说不上来。你这样蹲着腿不麻么,去床上坐着吧。”他把人扶起来,手碰到阿程的手腕,冰冰凉凉,低头看,是一串玛瑙红紫檀佛珠,不由失笑,“怪不得你问我。”

“亏心事做多,只有求佛祖宽恕我嘛。”

他觉得好笑,“你戴着佛祖做坏事,如何宽恕?”

阿程嘘了一声,晃晃手腕,“佛祖欠我人情,是我带他从下面出来的。”

“你连这个都偷!?别说佛祖不宽恕,墓主人做鬼也不会放过你。听我一句,把这珠子放回去,去寺里忏悔吧。你干这行本来就损阴德,这样下去没好下场。”

阿程撇撇嘴:“还说自己不信佛,阴德,忏悔......讲起来一套一套。”

这时天色已晚,阿程打了个哈欠。

新邻居对他似乎格外好奇,仍然喋喋不休,但他惦念老宅的鬼,急于从这自来熟的示好中脱身,于是后面心不在焉地回复,也不太记得说了什么,大概过了半个多小时,阿程见他没意思再聊,便识相说了声晚安。

他在阿程面前合上了门。

 

阿程站在门外,听见屋内一阵阵流水,拖鞋踢踏,然后过了几分钟,门底的缝里夹着的光灭了。

梅苑里吹进一阵晚风,在房门上挂出一道长久的人影。

 

 

他在梅苑住到第十七天的时候,仍然不见鬼影。论坛有关消息他已翻到十几年前,寥寥数语,猜测居多,而近些年有关梅苑闹鬼的传闻则更像噱头,情节饱满丰富,甚至被扩容成连续剧,恐怖夹杂可笑。他准备放弃这个渠道。

试想过其他住户,但大多房门紧锁,防备心重。底层收入者,早出晚归,他只有挑在晚上询问。

最后目标锁定在一位单身妈妈身上,只有她的房间还算有些人气,站在走廊里能听见门内小男孩踢皮球的撞击声。但是女人门内挂了锁,只开了一个缝,听他问完砰地关上了门。

他们在走廊里偶尔相遇,女人见到他低头躲避。他哭笑不得,想找机会解释。有一次男孩在一楼踢球时,他给了小孩一块糖,女人从大门进来看见就急匆匆拉走孩子。

误会更大了。

后来他找了房东,房东一开始支支吾吾,他说自己是灵异小说作者,在收集素材,房东恍然大悟,向他描述租户曾经的投诉,大概是个男人,有时也有女人,躺在床上,或站在窗前......房东说,不过你来之后这段时间这儿平安不少,小天说他有半个多月没见到夜里闹鬼了。可能小伙子你命硬,镇得住这儿......

小天是女人的孩子,六岁以下的小孩是能看见鬼的,即使不是凶宅。

他知道这里确实出了问题。

 

他在跟房东说话的时候,阿程从他们身边经过,侧头跟他打了声招呼,笑了一下。

房东颇为意外:邪门了,这家伙平时不跟人打交道的。

他说:阿程么。

——这人七八年前住进来的,平时独来独往,没见跟谁说过话。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的,房租有时候拖欠一年不交,有时候一交交满两三年。我怀疑钱不干净,问过他,他说爱要不要,脾气特差,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没说阿程主动搭讪的事。这栋房子古怪,但住在里面的人更古怪,尤其是这位邻居,与其他寻根究底,不如等愿者上钩。

因为他已经觉得有人瞄上他了。

 

 

他和阿程的相处不咸不淡,也许是对方察觉他第一次见面的冷淡,便没再刻意找过他,只是几次在门口遇见,聊上几句。

直到那天早晨下大雨,他出门买豆浆,结账的时候伞被别人顺走,在早餐铺子碰上阿程,搭了对方的伞回来。

他们离得很近,他闻得到对方身上淡淡的泥草味,以及很重的阴气。在雨天,腐朽的味道扩散得分外明显,他想到这样一双眼睛在墓穴中游走,相当于把血躯抛入鲨群,饿鬼扑食。如果他们成为邻居也是种机缘,那么有必要乘这机缘送给阿程一块辟邪石头。

于是他邀请对方进了门,把那块石头递过去。

阿程接过来问这是什么。

可那石头刚一落到阿程手中,对方手掌立刻被烧穿一个窟窿。手一扬,石头骨碌碌滚到了墙边。

他哪里管得上石头,上前一步查看人伤势,还好离手快,只是掉了很深的一层肉,看着吓人,却不见流血。

阿程头冒冷汗。

他翻出纱布把阿程的手掌缠上,“这是辟邪的,我本来想你总去那种地方,身上带一块能防身。没想到——”

“没想到我没救了。”阿程咬牙苦笑。

他沉声:“你这样很危险,你知道吗?”

阿程没说话。

“你应该离他们远一点。”

“他们?”阿程很快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突然冷笑:“干什么不危险?你干这个就没有九死一生的时候么?大师,比起地底下那些不能动的东西,你才更有可能被随时飞来的鬼魂一命呜呼。”

他这样算关心他吧,他怎么不识好歹?还用大师这种称呼刻薄他。

“我只是提醒你。”

阿程从他手中夺过纱布,用牙咬着绷带打结,恶狠狠说:“谢谢你的好意。”

他看着那双冒火的狐狸眼,终究没再说话。

 

他们很久没说话。

屋外大雨倾盆,毕剥砸到窗户上,整个屋子潮湿阴冷,那种黯淡的阴气又上来了。一场争吵来得莫名其妙,他插着兜走到窗前向外看,这里只看得到黏满补丁的矮房,和一座不知道还用不用的电视塔,他们毗邻一片五金车胎修理厂,靠近国道,路上已经成了泥河,这里大概排水也有问题。

整座城市最狼狈的角落留给他们偷窥,那比刚才的狼狈难堪多了。阿程住在这种地方,活得不人不鬼,他可以随时死去,他比任何人都亲近死亡。

 

“你可以换个工作。”

“我只会这个。”

“你可以学。”

“学什么?谁教?你吗?”阿程笑声刺耳:“你那个不挣钱。”

他其实没什么立场评价阿程的职业,他们的差别只在于他有能力保护自己,而阿程没有。这种劝谏对对方来说听起来可能像同级生的讽刺。

他不再劝解对方,阿程和他也没什么关系。

只是有一点,他弄不明白。阿程主动来找他为了什么。

“你脾气一直这么怪么。”

“嗯?”阿程错愕看着他,似乎没想到他竟然没有生气,相反地,陷入一种错杂难解的温柔中。

“我每次见你都觉得不一样。”他笑了笑,“比如说你今天很暴躁,但是第一次见我的时候还挺温柔。”

他们的争吵被这样化解了,阿程似乎一离开那个问题,乖戾就从他身上逃离,这时候他还以为阿程偶发的刁蛮是归咎为贫穷。

阿程说:“我只是,不太喜欢听捉鬼师讲道理。”

“可你第一次见我的时候不是这样,你还让我给你讲故事。”

阿程笑了笑,把眼神瞟向别处。

“你是对捉鬼故事有兴趣,还是对我有兴趣?”

“什么意思?”

“你来找我为了什么。”

他死死盯着阿程的双眼,对方的眼神微弱动荡,最后终于松了口,“我想请你帮个忙。”

他就知道。

“什么忙?”

“陪我去一个地方,我定位不到方向。”

他面露迷茫,阿程解释:“那是一个和尚墓,我只知道在无相山脚下,但是探不到具体位置。你不是能感应么,能不能帮我?”

原来是这样。

“所以你来给我送糕点。”他笑了,“一块糕点就想收买我,我不好请的。”

“那你想要什么?”

“我也想要你帮我个忙。”他反将一军。

“?”

他反问:“你在这里住了多久了?”

“七年。怎么了?”

“你觉得这房子里有鬼么?”

阿程僵瑟一下,“你觉得有,它就有咯。”

“我觉得有,但他在躲我,我抓不住他。”

“他为什么躲你?”

“我阳气重,一般鬼都怕我。”

半晌,阿程嗤地一笑,“那真是难为那鬼了。”

“我没开玩笑。”

“那你是想——?”

他目光炯炯,几个字落下来,轻如鸿毛,在阿程耳中却如有千斤重:“我想让你帮我捉他。”

阿程盯着他看,眼睛好像枯萎了,却心犹不甘,“你说的是这房子里的鬼吗?”

“还能有哪儿?”

“我以为你会知难而退。”

“我不会,我就是为他来的,我一定带他走。”

一片花落了,踏者无心,当然不能怪他。

“为什么挑我?”

“因为你身上阴气最重。容易招来鬼上身。”

“那鬼如果真的上了身怎么办?”

他笑了一声,“你刚才不是还不怕么?放心吧,我一定保护你周全,他伤你之前先过我这关。”

阿程哈哈大笑,弯腰倒地,佛珠在地板上磕出喀喀的响声。

他这一世终于修得阿罗汉心,无嗔无痴,大爱可渡任何人,独独放弃他。

他旁观他莫名的狂笑,暗自皱眉,等人站起身,眼底早红了大片,赴死般对他承诺:“好。你帮我探墓,我帮你捉鬼。一言为定。”

 

 

他们第二天一早乘坐长途大巴去往无相山。无相山远离城区,大巴得开四个多小时,如果他们顺利的话,结束后乘坐当晚八九点钟的返程车就能回来。

他和阿程取票上车,汽车沿着国道开着,这时候是深秋,国道两端的庄稼地和树林间歇变换,没多久阿程就睡着了,黄叶子像投影一样在人脸上闪现,头一点点栽倒在另一侧的玻璃窗上。

他知道那凉,把阿程的头掰过来,靠在自己肩上,却发现对方没多久又倒了回去,整个身体贴在玻璃上,两人之间渐渐出现一条很大的空隙。

他伸向对方的手在碰到身体的刹那,被反射性恐惧,最后只好默默收回来,任由阿程抱着玻璃窗熟睡。

是到了一种生理抗拒的程度,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人和人之间的距离会比人和鬼还遥远。

大巴上了高速以后,途经某休息站时阿程醒了,车上的人下车去厕所,阿程似乎没睡醒,懵着脸去问司机到哪儿了,回来的时候看了一眼他,他说话也没理,倒头又睡了过去,不过这回却靠了过来。

 

他们到无相山脚下刚过中午,大巴停在终点,他们走了四公里到的,阿程下车以后精神恍惚,他问人是不是晕车,阿程说想自己待会儿,他走开了。等他看到阿程向他走过来,眼神已经没了车上的迷茫。

 

“我听说,这山上有一座寺庙,我们就这么在人家家门口刨坟,缺不缺德啊。”

“大师又要讲道理了?”

无相山脚是一片寂寥的寒芒长草,他们陷入其中,高度已及腰,这天风吹着,草絮无头飘摇,鸦群乱飞,他伸手遮住眼帘,抬眼望去,山顶有一座灰瓦金墙高阁寺。

“你是怎么找到这地方的?”

“小道消息。”阿程手提扎子,在他画的范围内插地探土,但是半天没搞明白颜色变化。最后干脆放弃器具,提着洛阳铲问他:“你确定是这儿对吧?”

他也笑了,“你到底是不是专业的?”

土夫子算位置有口诀,阿程却无头苍蝇般乱转,甚至连扎子也用不明白。

他从草堆里找了块石头帮忙。

“这和尚什么来头?他的墓很值钱么?”

“值钱谈不上。”

“那你?”

“和尚死前留了一个盒子入葬,我找这个找了很多年。”

“是经书古籍?”

“可能吧。”

 

他们从正午挖到日落,天黑下来的时候,棺顶终于现行。他站在棺尾双手合十,鞠躬念了一句阿弥陀佛,他们俩是十恶不赦的大罪人了,这一举动惹来阿程一笑。

棺盖推开,里面只剩一副残骨,身上搭着僧袍,这口棺材密封没有做好,棺底甚至落了许多柳絮干草。

阿程望了望几乎风化了一半的枯骨,将手伸入棺内,里面果真坐了一个匣子,阿程把匣子抱了出来,坐在地上,认真拨开搭扣,借着月光,他越过阿程的头顶看见匣子里面什么都没有。

寒芒草从他们的脸庞刮过,月色银芒如洗,阿程堕入了巨大的失空。

他不知道如何安慰,静静站在身后陪着,阿程却蓦地扑向那口棺材,两掌紧紧攥住棺壁,与白骨对视,白骨什么也无法回应他,僧袍微微摆动,还给他一副空洞的眼窝。

他走上前去,见到阿程对着白骨流泪,吧嗒地掉在僧袍上,晕成一个两个圈,阿程的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暴起,他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是人太不甘心了么,突然,人倒在了棺上。

他一探对方口鼻,气息微弱,大概急火攻心了。

他把人抱起,准备往山上走。

坟地里的孤魂野鬼这时不知为什么多了起来,向他们聚拢,要抢夺他怀里的人,他只知道不能放手,现在生死只在他一瞬。

他抱着阿程飞穿旷野,鬼唳像蛛网一样撕扯他们,他怀中失去知觉的人竟然有了反应。他腾不出手来取包里的符,只能念几句咒吓退小鬼,等他跑到无相山上时,鬼魂畏惧山上佛寺只能止步山脚。

他舒了口气,换了姿势,把人背在背上,拖进寺庙。当晚看门的男人经他解释几句后,将两人转入后院客房,老师傅抱了两床被子来,又端来一壶水。

他守在旁边,见人迟迟不醒,也觉得奇怪,老师傅问他怎么晕倒的,他说是气急,老师傅说这倒不是大事,兴许缓一阵人就能醒过来。

他把老师傅送走,在屋里转了会儿。

从来到这个地方开始,就有种熟悉感,沿着廊道将寺庙绕了一圈,他走进一座大堂,此时大堂内空无一人,只有诸列佛像坐于面前,前桌有小灯,香炉里插香,瘦烟袅袅。他走到佛像跟前,觉得像在哪里见过。

他抬头一望,钟声响了。




钟声拉响一百零八下,熹微斜入床头,小和尚起床洗漱。

早斋完毕,他们站在山顶寺院门口,师傅身后。

丁太太是每一年众香客中捐款最多的,她广结善缘,乐施善事,但据说她和先生结合三年一直没有生育。去卜卦,算命先生讲丁太太需得一修习机会破劫,方可解此憾事。

丁先生送她到山脚,她提起裙角爬上山,天还很早,却已有众多僧人身穿七条衣在门口恭候她。

空闻法师向她介绍诸位住持,她一一合十,众多和尚中却唯有一人不看她,赤色太阳照在小和尚青亮的头顶,耳朵尖上分明还有绒毛。

丁太太今年刚满十九岁,仍然是个孩子,一颦一笑都很坦然,空闻法师见她好奇身后的小和尚,便唤小和尚名字,智融。

智融应师傅唤他,匆匆看了一眼她,又急忙低下头去。

空闻法师将她交给小弟子安排入住,智融带她到了一间幽僻客房,所有东西都已经打点好,桌上摆了一盘瓜果。

她取了一只梨送给小和尚,问小师傅吃不吃。

他退后两步摇头,仍然不敢看她。

她把小和尚的手捉起来,将那梨硬塞到他手里,“吃吧。”

他又摇头。

“你必须吃。”

他只好咬了一口。

她很满意,问:“你为什么不看我?”

他的脸烧得火红,抿住嘴不说话。

“看我。”

他不抬头。

“看我!”

他把手抽走,几欲要逃。

她气急败坏,先跑几步插上门,“不许走!”

他慌张失措,只好低头啃梨,咔嚓咔嚓像只小老鼠,吃完一只,梨核捏在手里,想着自己吃快了,缓缓走到桌边,又拿起一只梨。

她眼见他吃了三只梨,似乎吃得撑了,以为她懈怠,悄悄抬头看了她一眼,就这一眼被她逮到,笑嘻嘻看他。

他一下更困窘。

她说:“算了,我不为难你了,你走吧。”

他如释重负。

“但是你吃了我三只梨,罚你明天再送来三只,不然向你师傅告状!”

 

 

第二天他早晨送来水果时,她还在睡着,他敲门没人应,推门进来,她半条腿垂着,香香酣酣。他从她屋内退出来,参加上午的诵经,等到中午时,他遇到她,躲避不及,她问:“你为什么还不送梨来?”

他说:“我已经送过了。”

她拉他来她的房内,桌上连果盘都没有。

她说:“你看看,在哪儿呢?”

他狐疑又委屈。

她却喜滋滋,“罚你再送七天。要是又偷懒,或者偷吃,我就让你师傅打你板子!”

他只好每天任劳任怨,却发现每到第六天,总有事故叫她罚他。

他向师傅请求,让师兄接管他的任务。师傅问他为什么。他说,丁太太嫌我办事不力,很不喜欢我。师傅呵呵笑道,万般磨练皆修行。并没有答应他的请求。

他抱着空果盘,垂头走在去伙房的路上,这时是正午,他眯着眼,眼见一脚就要踩到面前的蚂蚁,匆匆在空中收回腿。

他顺着蚂蚁来处看去,原来是围墙的老榆树下,好大一群蚂蚁正在搬家。

他蹲在旁边,观察它们,觉得有趣。

突然头顶一片阴影,有人凑了过来,他一看,竟然是她,慌忙要起来,她却把他按下来,不知道从哪拿来的馒头,揪下来一小块扔到蚂蚁身上,但她手法粗笨,那馒头块的体积极大,过了会,很多蚂蚁来搬这一块,他和她头顶着头跟着这群蚂蚁,蹲在地上从墙这一头跟到了另一头,她把馒头给他,两个人竟然从这里寻到乐趣,小冤家和谐地待了一个下午。

 

他们腿麻了,坐到地上,她根本不在乎裙子沾到泥,白色旗袍脏了一片。

她的臀被绷紧的布片勾勒出来,开衩快移到大腿根,白蟒一样的腻肉清透可见,可她浑然不知,抬手用手背揩汗,荒唐地露出侧面曲线。

他慌慌张张把脸扭开,不敢再看。

他从小在寺里长大,从没见过如此景象,心中只念般若心经。

她和他坐在落日下吹着风,她觉得很闲适。她十六岁嫁给丁先生,丁先生长她很多,她是他第七房姨太太,前头的都不跟他们住在一起。丁先生和她结婚后一直住在这座城市,可她知道,等再过几年,丁先生就要飞走,也要把她永远留给这座城市了。

可她才十九岁呢,她什么也没见过,什么也没爱过,却仿佛一下老了。

丁先生不懂她的爱好,她有一次捉了只蜻蜓放到丁先生墨台上,叫丁先生训斥了,之后便一直对他很拘谨。

她对小和尚说:“你喜欢蜻蜓吗?”

他点头。

“那我哪天给你捉一只好不好?”

他不懂她,懵懂地望着她,她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傻子。”

 

她今天下午是来还果盘的,为了逗他,她每次都把果盘藏起来,他早知道她对他使坏,但是见到她藏在背后的果盘还是十分生气。

他脸色一下变了,她怎么哄他都不理,她凑过来,香香的,女人的碎发撩他的耳廓和鼻腔,女人是妖魔鬼怪,他受不了了,一把推开她跑走,她被推倒在地,手掌擦破皮,忿忿骂道:“小秃驴!”

第二天却仍是四处找他。

可他这次铁了心要赢回自尊,即使想到她恐吓他去师傅那告状,也不愿意像傻瓜一样每天被她捉弄,于是她早上见不到他,中午起床仍不见他,有几个下午轮到他打扫卫生,又不理她。

她把手摊给他看,“喏,都出血了,你推的。”

他握着扫把,换了个方向,背对她继续扫地。

她又转到这一面,固执地把手给他看。

他提着扫把转身走到另一角,她在他背后大喊:“你这狠心的小和尚!我要向空闻法师告你的状!”

她见他仍不理他,气鼓鼓从门洞迈出去,一回头却看见他正自己跟自己较劲,拼命扫着脚下那块干净地。

 

隔几天,她开始跟着众僧一起打坐。她穿着棉布裤子,素白棉袜,头发挽成一个髻,轻轻巧巧盘上腿。她坐在他旁边,很小一只。

空闻法师开始诵经。

这是她第一次起这么早,太阳还没升过无相山顶,她眼皮落了下来。

他见到她摇摇欲坠,头如捣蒜,十分可爱,不由得心猿意马,又见她生得唇红齿白,流口水的样子也很好看。

他闭上眼,心脏狂跳,心里恐惧又期待。空闻法师诵经声袅袅如烟,他却犹如另一半自己淹没于大海,海涛汹涌澎湃,轰然震响提着他的耳朵咆哮。

他自知再多踏一步就是痴。

于外五欲染爱名贪,贪嗔痴无戒,颠倒妄取,起诸邪行。

信马由缰,便会五毒攻心。

乱了,乱了。

他想,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均即非相,他想,不应住色生心,他想,离相寂灭。

他想,不等他想了——一声轰响,她倒向前位的师兄后背,她可什么都不想,她懵懂爬起来,像迷路的小兽,睁开迷糊的眼睛望着他。

桃花开,山崩地裂。

 

 

她被准许不必参加早晨的诵经,但她坚持要去,于是他坐到她前面的位置,她有两次其实是装睡的,她就喜欢看他被自己弄乱的模样,她睡着的时候,倒在他身上他也不生气了,反而是她睁眼以后,总看见他板着脸对她。

 

等到下午天好的时候,她去客房养在廊道上的盆栽里捉蜻蜓,他们山下是长草,很少遇到蜻蜓,山顶的盆栽里也少得可怜,只有两次,她捉到了又没有罐子装它们。

等她后来有了罐子,送给他,“你不能再生气了。”

他不说话。

她以为他就是铁了心不理她,横了心说:“我捉了蜻蜓给你,你收了,就不能再生气了!”

她把罐子放到他怀里,“也不许还我!”

他说:“好。”

反常得让她突然说不出话来,脸红彤彤地走出房间。

 

 

入深秋后,她帮忙扫庭院落叶,与他各执一把,背对着背,他们这时已十分默契。她向他请教,“小师傅,能净业障分中讲,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若是如今轻贱,即消灭先世罪业,那么你说我现在的罪业是先世还是这一世呢?”

“若善男人,善女人,于末后世,皆功德无量。您修行圆满,无论先世,还是这一世,都能抵灭罪业。”

“那么我到底身处哪一世的罪业中呢?假如我所经历罪业是先世罪业留给我的,那么我可以算是结清了善恶因果,但假如我这世轻贱留给了下一世,那么我会不会真的堕入恶道?若是我堕入恶道,又该怎么办呢?”

“小师傅,堕入恶道无法转生,成为孤魂野鬼,那么我又该怎样修行呢?”

“成为鬼魂也有资格修行吗?”

“小师傅?小师傅?”

他说不出话来。论罪业,他比无知更该死。

她拿着经书兴冲冲跑向师兄的书房,“小师傅被我问倒了!小师傅被我问倒了!”

他们拿她当孩子,她的衣裳渐渐宽松肥大,穿上寺院朴素质拙的粗衣,她失去了从前口红珠宝的点缀,开始显露纯粹与烂漫,她是天生如此的,但她却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解放自己。

她坐在窗边,眺望山脚大片旷野,以及稀疏的蓝天,她慢慢被接纳,也想反哺,她比过去的每一天都要自由,她也开始想些别的。她想过这里和丁先生的家比起来到底哪个更吸引她,她漫无边际想了一下午,最后想起自己其实身不由己。

丁先生十一月初时来了一趟,看望她,在寺里过得怎么样。

空闻法师和丁先生谈话,她拨弄自己长了的卷发,一只脚不安分地画圈。

丁先生说她有点变回以前的样子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样子。她看出丁先生眉间跳跃的喜悦,显然是意外的礼物,她却突然想起那扼杀的源头,恍惚失神。

他端茶进来,为他们斟茶,他面无表情,可她却好像知道他的心情。她借口自己肚子痛,尾随他退出来,在廊道拦下他,拦下他却什么都不说,她看着他的眼睛,他沉默了。

习习的风吹进来,她盼望着说点什么,她说点什么,他能说点什么。但彼此的沉默亦十分默契,她常想,是不是这种默契说明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们在某一刻也心意相通过。她甚至想,她才十九岁,他们还有大好年华可以浪费,为什么要选择这么早死去呢。

乱世爱人相遇,无相寺是唯一象牙塔。

但最后他却说:“丁太太,这里晚上凉,您不回去坐着吗?”

他的丹凤眼斜斜扫着地面,流出水银一样冰凉的眼波,她说:“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她以为他和第一次一样,却没想到这次他抬了头,“丁先生在屋里等着您呢,您回去吧。”

说完,他端着茶托转身走了。她被背叛了,在他身后喊:“你这,你这......狠心的小和尚。”

 

丁先生当晚就走了,她并没有太高兴致,这让丁先生有些意外。临走前,丁先生告诉她,因为打仗,也许他们随时要搬走,去另一座城市,如果那样,需要她提前结束为期一年的修习,不过也许不需要搬,当然那全凭天意。

天意使她明白,身为一个凡人,一生中做的最伟大的事也只是抓住力所能及的一切,因为天南海北,她没有机会再见他第二面。

她的想法是如此简单,以至于单纯到赦免了自己的地步。

他和她走在年市上,他下山买过年的消耗品,她买喜欢的小玩意儿,他们就这样又靠在了一起。她买糖葫芦喂他吃,问他:“你吃过这个没有?”

他摇头。

“你是在寺里长大的么?”

“空闻法师从来不给你吃这些吗?”

“那你小时候吃什么?”

“真奇怪啊,这个明明不算在斋戒里的。”

他答她:“甜食让人产生欲望,有欲望就会有贪心,痴心。”

“那你到底爱不爱吃?”

“你不说话就是爱吃咯。”

他抿住嘴笑。

她想,自己真是恶劣啊,为什么喜欢看他堕落呢,可她把糖葫芦送到他嘴边的时候,看见他快乐,自己也就好快乐啊。

她在山下偷喝了酒,他扶着她穿越夜晚漫长的草地,她拍手乱打他:“你不要挠我痒!”

“我没有呀。”

“你还说没有,还说没有。”她在周身的草上乱拍,拍飞一片草絮,他们好像漫步云雾中。

她说:“你,你说实话,一开始是不是,对我有什么不满?为什么一直不敢看我,还,还对我板着脸!?”

他知道她有点喝醉,把她扶进屋里,她想,自己是多么胆小啊,竟然只能借着酒劲,鼓励自己的舌头。

她颤栗着听完他的话,察觉到一种偷窥的坦诚。他是以为她喝醉了,她不知道,但她恰恰利用了这样的不对等,像诱导一样促使他犯了错。

她本是无辜的,但她却以为他才是无辜的,比凡人犯错更可怕的是佛祖犯错,可无论怎样,她都会原谅他。她不敢先承认,直到真理倒塌,她终于敢自尽在这个瓦解的世界。

 

他抱着她的腿,她的乳房流淌在他手上,泡沫一样钻进他的骨缝里攀爬,在每一个还没闭合的关节中滋滋作响,从此以后,他的每一次死亡与新生,衰老与抽节,都有她的影子。

 

他惩罚自己犯了错,跪在大堂。

他恳求佛祖宽恕他这一次。

第二天她走了,丁先生在山下的车里等她,她穿着来时的那条裙子,罩了一件绒袄披肩,露出光洁的小腿,她穿得少,丁先生把她揽在怀中。

他没有下山送她,她在车门前抬头望,左顾右盼,草的高度不至于遮蔽人,他没有出来。空闻法师带着几个小僧在车前拜别。

她上了丁先生的车,一年没有再来无相山。

 

 

一年后她产子,百天后,丁先生带她回无相寺还愿。

她比原来胖了一点,耳朵上挂着翠玉坠子,不太像小女孩了。

她在众僧首位见到了他,眼神大有古井无波的禅定,望着她与丁先生,目光似空非空,一年之间,他变得比从前沉稳了,原来是空闻法师去年圆寂,他升了住持。

丁先生夸他年纪轻轻大有作为,他与她目光空中交汇,最后落在她怀中的襁褓上。

她一定要他摸摸这个孩子,丁先生说,这是佛缘,并要寺院住持为孩子起个名字。当时去卜卦,算命先生果然算得准,他们能有这个孩子都要感谢佛祖,云云。

丁先生聊得尽兴,他迟迟不说话。其他住持说,孩子的名字还是给父母来取更好,如果讲佛缘,以后孩子若有意愿来修行,我们可以取他的法号。

丁先生说那当然好,也许还可以安排在智融住持座下,我太太前年全凭智融师傅的点拨......

她喜悦的眼神露了马脚,她想,这是他们妥协的底线,只要留着,只要留着......

他在她殷切的目光下,给那孩子套上一串佛珠,孩子的手腕太细,由她暂为保管。她喜上眉梢,不断抚弄那珠子,众僧默默为孩子祈福,丁先生鞠躬道谢。

一派平和。

他最后看了那孩子一眼,这天夜里,山下便下雪了。

 

他们离开后,又过了五年。五年来,莺飞草长,枯木逢春,万物凋敝了不知几个轮回,她再次回到无相寺。那时仗已经打完了,城里很多地方都修缮完毕,无相山在战火中一直没有受到波及,她这次来,仍然有齐腰的寒芒,山风刮过,夜叟迎门,她讲自己来拜访智融法师,可不可以请人传声。

看门人踟蹰一下,见她霜冷寒天,一个女人爬上这么高的山,心里不忍,便请她进门。

她手捂热茶,呵着哈气,问智融大师这个时候是不是不方便了?她是女香客,这些总归要考虑的。

看门老头问她,你是他什么人。

她说,是从前智融的学生,七年前她也在山上修习过一段时间。智融对她影响很深,她挂念智融大师,这次途径无相山,想来见见他。

老头儿给她添了杯茶,说,智融大师五年前就离世了。

她捧着那茶杯,呆了半晌,直到老头叫她,她低头一看,手指已经被烫红了,眼泪方才回过味儿来,大滴大滴落下来,最后却一句话也讲不出口。

老头儿看了不忍心,当她是他俗世旧人,告诉她他就死在山下,你放不下,可以去看看。

她当然知道那是什么意思,那个眼神她领悟得太晚了。她一直以为她懂他的,现在他的死却告诉她她不懂,她遍寻山脚也找不到那个墓,他甚至没有立碑。

像从来没活过一样。

寺庙不肯宣扬丑事,对外宣称智融病死,临死前一晚留信交代了后事,大致是不要立碑。她知道他们不会帮他,也不会帮她,她求那老头儿,求他告诉她他们把人埋在哪儿了,信到底写了什么。

老头儿说,你何必这么执着于此呢,他选择了这种方式离开,就是不希望给你们留后路。她一定要看那封信,她不信她全错了,他难道没有一刻是真心的吗。老头儿说,不要找了,无相山即是他,你见山亦见他了。

 

钟声敲了一百零八下,人间烦恼并未被洗刷,她的手臂垂了下来。

天亮了,他也醒了。

他一时搞不清自己是谁了,低头看了眼,穿的是牛仔裤,不是七条衣,一摸头顶,头发也还在,可心里却仍懵懵懂懂。

“做梦了?”老和尚了然笑道。

“我,我梦到,我好像过完了很短的一生。”

“你过得怎么样。”

“很痛苦。”

“值得吗。”

“我不知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嗯?”他望向老和尚,却发现老和尚并未张嘴,声音是从哪里发出来的?

他说:“老师傅,您刚才说话了吗?”

和尚摇头。

“我好像听见一个人对我说话。”他张望了一下。

——你又怎么知道,不是你自己说的呢。

 

 

阿程醒了,寻他寻到了大堂门口,他从地上爬起来,向阿程走去。

对方劈头盖脸,“你怎么带我来这个地方,你——你昨晚在这睡的?!”

“我昨晚走到这迷迷糊糊睡着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可能是香的原因。”

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里有点留恋。“怎么了,你不喜欢这地方?”

阿程眸色动了动,低下头去,沉声说道:“你忘了我是干什么的了!刚挖了人家和尚的墓,就跑上山来,我看你是想让我有去无回。”

“哈哈哈。”他忍不住笑了,“我忘了这茬了。昨晚我看你晕了,情急之下只能先背你上山。怪就怪你选的这地方,荒郊野岭,没医院又没酒店,有座庙你就烧高香吧。”

阿程飞了他一记眼刀。

“你现在好点了么,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了。”阿程把头转开。

他们站在大堂门口,左手边望下去就是大片寒芒草,他们昨晚挖的那块地就在其中,此时被掩映在吹拂的长草中,所有痕迹都消弭了。

他顺着阿程的目光看下去,说:“也许那和尚当年根本没带信入葬。”

阿程回头看了看他,“你是在安慰我么。”说完自嘲一笑,“可是你知道么,你这句话才更扎心。”

 

 

他们乘坐这天下午的返航大巴回去了,一路上很安静,阿程闭眼休息,没有睡着。

他知道他在听,“回去有什么打算?”

阿程睁开眼,“你说什么?”

“回去考虑一下转行吧。”

阿程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昨天晚上,我抱着你穿过山脚那片地的时候,引来很多鬼。你很危险,我没跟你开玩笑。”

“也许他们不是想害我,而是把我当同类了呢。”

他看见阿程坦率的双眼,一时语塞。回想昨晚的情况,那些鬼竟真的没有要害阿程的意思。叫人哭笑不得。

阿程说:“更何况,我已经答应你了,陪你去捉鬼。”

“可是你对他们吸引力这么大,我很怕到时候我控制不住。”

“没关系,我信你。”

他眯起眼睛,“为什么你一夜之间,变化这么大。你真的看开了么。”

阿程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像在回忆一场噩梦:“那个墓我找了很多年,匣子里的东西我幻想过无数种可能,但我唯一没想到的是它会是空的。我觉得一切都好像没有了意义。”

“你不会看破红尘要去做和尚吧。”

阿程一笑:“我才不会当和尚呢,当和尚太苦了,我吃不了苦。”

“那来块糖吧。”他说这从兜里掏出一块递过去。

阿程接过,“你什么时候买的?”

“香客的贡品盘里拿的。”

阿程说:“我现在信你说自己从不求神拜佛了。”

 

大巴在下午四点中抵达终点,他们约了时间。阿程问他想怎么抓,他的意思是叫阿程先单独在房间里待着,手备黄符,一旦有异动立刻摇铃叫楼外的他进来。阿程听了笑而不语,他问怎么了,阿程说你要抓的这个百年老鬼难道会留时间给你摇铃吗。他说那你说怎么办,鬼躲我,我也看不见他,以前遇到的都是正面相对的,这个这么滑头。阿程笑说,你不要管了,你等我拉铃吧。他说你如果觉得这个方案不行我们可以再换一种,我还是不想拿你的生命开玩笑。阿程说,去无相寺之前,怎么不见你有这副慈悲心肠。他调侃道,看你没拿到经书,我不忍心欺负你了。

 

 

吃过晚饭后,阿程来取符,他说:“你一定记得叫我。”

阿程的眼神落在窗台的罐子上。

“被捉住以后,它会怎么样?”

“如果是厉鬼,会灰飞烟灭,如果不是,我会送他投胎转生。”

“什么样的鬼算厉鬼。”

“有很大怨念,死得太痛苦的鬼。”他说:“这样的鬼通常不愿意进入轮回,反而想做乱为害人间,灰飞烟灭是对他们的成全。”

“那你一定要好好惩罚他们。”

阿程把他的手拉了过来,把手腕上那串珠子戴到了他手上,玛瑙红闪着暗淡的光,他听见阿程隐隐约约说:“现在物归原主了。”

 


他在村口施米。

去年开始闹饥荒,到如今已经一年了。入秋时的颗粒无收造成深冬后大批人病死,政府拨助有限,大多也被拦截在地方权贵手中。他亡妻家是县地方官,因此而掌握些话语权,对他自掏腰包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挥霍。

他便在某次发生在冰天雪地的善行中遇见了她。

她生得瘦弱,乞讨的手像鸡爪一样勾着盆,他看见她手腕突出的骨头,好像一个瘤子,凹陷的面颊随时可能被颧骨撑破,那是营养不良的症状。所有的人都饱受饥饿的痛苦,面目全非,毫无生气,只剩求生的本能支配行尸走肉,如果非说出一点她有什么不同能叫他一眼记住她,那只可能是因为她长了一双不甘心的眼睛,生在这样的时代只恨可惜。

他后来知道她是大户人家的子嗣,她爷爷也算富甲一方,只是在她父亲很小的时候,因为她奶奶自杀,牵出家中丑事,使她当时年仅六岁的父亲被称为野种扫地出门,从此不再享有特权。

今年夏天的时候她父亲死了,她一个人生活,没地没家产,她混入村子领米的队伍等候着他的施舍。

她一开始没抬头,他看见她手腕上挂着一串不合适的佛珠,舀子停了下来。

她就这样抬头直视了他,睫毛上沾的雪落了几片,她叫了他一句丁先生,随后消失在领米的队伍中。

 

他的学生大多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学费逐年下减,现在已经变成可以交换家里的物件了。村里人说,丁先生心肠好,好人该有好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现世报却是这样。

他独身生活五六年了,期间也有人来给他介绍合适女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最后都不了了之。等到他年纪大了,他的学生中懂事的也开始为他着急,他倒对这种事心不在焉。久而久之,周围人对这种事的热心也就淡了下来,他们说,丁先生心中一直记挂着亡妻,慢慢地大家都默许了他的痴情,成全他做一辈子鳏夫的打算,这也成为了与他慈善心肠并头的话题。

 

在他认真考虑这件事之前,他有过很漫长的心理挣扎。

他和她第一次见面后不久,他在窗户内再一次看见了她。

那天,他教学生们诗文,她趴在窗外偷看,有学生窃窃私语,他回转过身,看见她把手藏在袖子里,正抻长脖子看黑板,她看自己被发现了,拔腿就跑,他从正门绕出来追她,深一脚浅一脚踩在雪中,她跑得太快,很快他就追不上了。

几天后,她第二次被他发现,这次他没有追,而是继续上完课,等到学生走了以后,他看了她一眼,问她:“想上学?”

她说:“没钱。”

他噗嗤笑了,小女孩耍赖起来面无愧色。他说:“你明天可以来教室后排听课。”

“那我拿什么付给你?”

“先欠着,等你长大再说。”

“我不喜欢欠人钱。”

“那就拿你觉得最值钱的东西吧。”

“你看这个行么。”她把手上的珠子撸下来摊给他看。这是她全身上下看着最值钱的东西了。他把珠子揣起来,说:“等你长大以后回来换,我先给你留着。”

“你戴上吧。”她说:“我看着安心一点。”

 

她不太爱说话,很多时候习惯自己待着,有女孩子去联络她也会被她的冷淡驱走,他时常看见她一个人看书或者对着外面发呆。

快过年的时候,学生们放假,前一天他问她过年家里有谁。她说就她自己。

“你家里人呢?”

“死了。”

“那来跟老师一起过吧。”

她望着他,试探他眼中的怜悯。事实上,他和她属于一个世界的人,想到他同样孤身一人活了很多年,她突然觉得他们的相遇是一种必然。

 

他给她包了红包,她犹豫了一下问,“是要磕头?”

他惊慌失措连连摆手说不用,她说:“奥,我看他们都要磕头的。”

她没收过家里长辈的红包,揣进怀里,想想又拿出来,里里外外不知道怎么才最妥帖,他笑着看她:“不知道怎么花了?”

“没想好。”

“明天去街上看看喜欢什么。”

她想想说:“算了,我还是留着吧。”

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一下想到她现在处境,父亲过世,仅靠领救助粮食生活一定也很难,除了吃喝还有别的用度吧,她到现在穿的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穿的那身衣服,四处漏洞的裤脚,露出细弱通红的脚踝,一只手就能攥住。他说:“去买双新鞋吧。”

她低头看了一眼,把脚缩到椅子下面去。

 

年夜饭他特意为她买了点肉,有了油沫,她吃得很香。她问他为什么不吃。他说:“我现在吃什么都是一样的味道了。”她听后沉默地咬住筷子,隔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咀嚼声后,她说:“老师,您跟师母为什么没要孩子?”

他被这个问题问住,一下哑然,她又问:“您不喜欢孩子吗?”他说:“喜欢,当然喜欢。”然后他用筷子点了下她,“有孩子吃饭香。”“那你们——”他给她夹了一筷子肉,语气是命令式:“吃饭吧。”

 

隔天,他带她去街上买鞋,伙计试了她的鞋码,她的脚也很瘦,鞋脱下来以后很窄的一小条,他用围巾包住她苍白的脚掌,踩在她原来那双薄底鞋上。她不好意思,要让他把围巾拿走,她不想弄脏老师的围巾,他执意要她踩着,蹲下来双手按住她的脚,一时忘记了店里有人,人家看着他们两个,他讪讪地把围巾裹实了坐在一旁去。

伙计过了会从后堂回来,样鞋试过以后,为她穿好新鞋,她把围巾抱在怀里,跟着他出了店门,后来又去了裁缝店,他们那天的花销远超他给她的红包数,她说:“您到底想让我欠您多少钱。”他说:“你就当是过年礼物。”她说:“一双鞋已经够了。这件夹袄,还有这条裤子,我穿不起。”“你以后可以穿。”“那就以后买。”“但你现在冷。”

她做她学生只有这几年,她不会一直留在他的课堂,她早晚也要嫁人,但是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他觉得,自己是不是操心过头?

她显然不领情,执意要退掉,他说:“再过几年,你到了该嫁人的年纪,就不需要老师帮你了。”

他说这话有些遗憾,她不知道他拿她当什么,他对她实在超出寻常了。她看着他起细纹的眼角,企盼看着她,她老师年轻时分明也是俊美的青年,情绪激动时眼尾泛红都要惹起女生怜爱,但他后半生偏偏没有欣赏他的人,她猜,老师大概是对她承担起了责任,是出于什么感情的责任呢,想到这里,她对他这些举动感到放心又失落。

为了承接他的好意,她把所有东西都带回了家。

年后回到课堂,她穿着他给她买的新衣服和新鞋,他们隔着一整个教室相视一笑。有女生来夸她衣服好看,问她在哪里买的。对她稍有了解的女生自然发现她家的境况不足以支撑起买新衣服的服用。从她口中得到的消息不胫而走,她们穿着从哥哥姐姐那里一轮一轮传下来的衣服对他和她的关系进行了恶意揣测,流传方向是从几个女孩到大部分男孩,最后到了家长,最后变成肯定。

他因为她对他关心的接受,在学校不再刻意隐藏他们私下的相处。她有时陪他去村口施米施粥,她站在同村人对面,一切渐渐变得意味深长。

他好歹也算官员势力的末节,因为亡妻家里的关系,他能在饥荒中无虞,现在因为他对她的保护,使得她从地狱中爬了出来,不再担心吃饱穿暖,跟他们不一样了,他的善行在人们眼中也就跟随着扭曲了意义。

人们讨论的是她以什么为代价换取了这一切,年轻的身体很容易给出答案,他单身多年,她面容清秀,很早以前就渐露头角。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谁先对谁开了口?

人们对她的眼神开始有有别的意义,一种她听不见但是常常在耳边响起的低语声占领了她。真奇怪,肚子都几乎要饿死的人也不忘记时时刻刻调动猜忌的大脑,直到死前,也不忘记浪费最后一丝恶意。

她把向他借的《全唐诗续拾》还给他,书中有一页一行诗下画了波浪线: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

她希望他明白她的意思,但可惜的是,他收下书后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于是她去找他,要把一切说开,她说:“真的假的现在还有什么区别?”

他说:“当然有,你还有几年嫁人了,到那时一切都明白了。”

她说:“他们明白了,那您吗?您明白吗?”

她平时说话细声细语,从不发怒,他知道这一次她真的急了,他该怎样说出他的心情呢,他捧着那本书,指尖在微微发抖,是欣喜,而后是恐惧,担忧,焦急,挫败,他甚至不知道该为她着想还是为自己着想好了。他大可以就此和她在一起,他们会生活幸福,最多也就是吃点苦,可他不确定她会不会和她一起吃苦,她从小吃了太多苦了,假如能嫁一个好人家,年轻人,一生将不会有辛苦,也不需要守着老头等死,她最后十几年不是一个人。而跟他在一起,她也只能止步于此了。

越是小的范围内流传谣言,其杀人功力越劲,人们生活规矩,很难有新消息净化原有生态,他最终还是选择妥协。

他说:“我明白。”

她不可置信,再次确认:“您明白?您真的明白了吗?”

“我明白。”

三个字砸中她,她觉得又羞愤又绝望,她脸皮薄,话都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但她的老师从来没有对她产生别的心思,她觉得自己在他面前无所遁形,比她在他面前露贫都要赤身裸体。

她匆匆离开他的家,从此没有再来单独找过他。

这时,流言对她的打击已不能和被他拒绝相提并论了,他对她,是她父亲另一种意义上的承接,他带领了她,从无知变得富有,她很难接受这种背叛。而他对她的背叛也等同于将她推下他们共同求生的小船。

他观察着她,发现他的学生周礼元同样关心她。

他把她带入这个世界,不是为了私自占有她,可她现在草草接受周礼元,令他感受到迟来的打击,开始质疑自己曾经无私慷慨的牺牲。

但时间不等他,她离开学堂后很快和周礼元成婚了。学生不是他曾经预想的大户人家,而是同样与曾经的她身处水深火热中的普通人,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在她离开学堂后,同省的饥荒基本已经平复,她和丈夫虽然清贫,但她不至于因为失去他的庇护而饿死了。

同年,他离开了学堂,开始了失去接触任何人机会的真正意义的独居。对他来说,她的人生似乎步入正轨,尽管有些曲折,但也是好命了。

 

三年后,丈夫带她回访老师,男人相信妻子与老师的清白关系,并像敬重长辈一样敬重老师,对男人来说,他相当于妻子的父亲,在人生重要关头给予她帮助,假如老师不曾把她带入课堂,他们也不会认识。

男人给他带来酒和鸭子,几杯下肚开始口不择言,说起老师孑然一身多年,对师母当真痴心。当年他母亲还想给老师牵线,但老师就是没那种心思,后来有人传她和老师有私情,真是闹笑话。

她给丈夫倒酒,帮男人披衣服,看到他只是小小酌了一口,也没正脸看他。

男人说:“怎么只给我倒酒,老师呢,老师的杯子还是空的呢。”

她不叫他老师,她叫他丁先生,她哄着丈夫:“丁先生的酒已经满了。”

“哪呢,我看看。”男人说着凑上去,她只好哄着。

他在一旁默默看着,看夫妻二人用他们自己的方式交流,男人在撒娇,他觉得她当年放走她是对的。

男人聊了很多胡话以后醉了,他帮她把男人背进屋内,男人倒在床上,她帮人脱鞋,他先退了出去。他坐回餐桌前,也开始觉得十年如梦,那是他一定想不到现在自己会是这样。三年给了她很好的缓冲时间,他觉得除了有一点遗憾没什么不好的。

他坐在桌前很久,她一直没有从房里出来,他以为她是不想面对他,或是陪丈夫睡着了,直到一声开门声响,她手中攥着一张纸条慢慢走向他,他因为喝了一点酒,眼神有些涣散,现在看到她手中捏着的纸条,一下清醒大半。

她举起字条,问:“这是什么?”

那张字条是有一年,他带她去无相寺上香,那时候闹饥荒很严重,他经常去求签。无相寺几十年前是专门供香客的佛寺,后来有段时间被当地旅游地图划为景点,人多了,门口小楼下就有投签的地方。人把要算的事和需要的生辰八字写在纸上递进去,就会有人从小木窗口里面送出来解签条,他那时送的是他和她的生辰八字,求的是姻缘。

那张字条上写:苏娘走难,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泥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

解:退身可得,进步为难。只宜守旧,莫望高扳。

她说:“你明白你的心,也明白我的心,但偏偏——”

“你到底为什么要作弄我,就是因为这张纸么。”

他找不出话来答她,她现在拥有幸福家庭,所有过去发生的不平淡应该化为平淡了,但是做人的道理可以教,感情哪有道理可教。他为她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她难道现在仍然无法接受么。

他说:“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她笑了一下,“你的胆小,怯懦,都不能为我买单。我该怎么办,我竟然找不到任何手段来报复你。我是唯一不幸福的人。我被锁在婚姻的柱子上,与一个我不爱的男人生活一辈子。以前我本来以为这是对你的一种报复,直到看见这张字条,才意识到它是对我自己的。”

“假如我今天没来,或是没发现这张字条,这个秘密我永远都不会知道了。你不是要顺应天意么,我让你看看天意是什么意思。”

她是最烈性的女子,报复是成全。

 

有很多个细节,他们是有机会说清一切的,比如说,那页纸总是比别的页压痕深,看书人反复摩挲过,她偷去他书房翻看的时候,却只注意没有字回复,比如说,他也曾经为她丈夫吃醋妒忌,他看见她和男人在一起也会后悔,她只要抬头看他一眼就能读懂他的眼神,但是那么多退缩和勇敢都拼贴错了接口,他最终还是失去了她。

 

 

当他醒过来的时候,屋内漆黑一片,阿程坐在他身边,他们坐在地上,靠在床边,周围地板上散乱着黄符,他把阿程的脸捏过来,仔细端详,阿程说:“你每一次都不等我,早早就走了。”

他脑中出现很多话,最后到嘴边只能说一句:“对不起。”

他们从凌晨深夜坐到天快亮,谁都没有说话,他很希望天可以就这样一直黑下去,永远不会天亮,这样他就不用做出那个决定,阿程看出他的心思,在窗台泻下第一缕阳光时,轻轻说道:“还不动手么。”

“我想安静地跟你坐一会。”

阿程笑了:“我们已经坐了一夜了,天就要亮了。再不动手,鬼要跑了。”

“那就跑吧。”

阿程笑笑没有说话,站起来把窗台上的罐子抱给他,“已经没有跑的必要了。”

隔着一百年,他终于抱住他,阿程没有任何挣扎,在他的怀抱中迅速流失,那具对他的触摸恐惧的身体最终微笑着拥抱他,他把附身符贴上阿程的后脑,一缕魂魄收回瓦罐,太阳这时照进肉身的脸,他看清原来这张脸从未有一点长得像阿程。

 

他背着瓦罐重回无相山脚,他背着太阳,站在棺前,瓦罐紧紧贴在他后背上,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天眼开了。

傍晚山顶无相寺敲起一百零八下钟,有小和尚站在山顶,袍衣在空中飞舞。有老和尚的声音传下来:浮屠三世,如梦似幻,助人得道,功德无量。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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